向火而生
2016年夏天里斯本人欢迎C罗和队友们欧洲杯夺冠凯旋
里斯本老城区的有轨电车
我喜欢阅读葡萄牙的报纸。一种温和、谦逊的人文主义，在这个小国的“大报”页面里平静地流动。
有人想从报纸上读到新闻，我想读到生活。
小国大报，是存在的美妙。一个小国与世界主要争端无关，国内又缺少激烈尖锐的矛盾，国家级大报也深入到生活的细枝末节。震撼人心的消息总是鲜见，只发生在候鸟翅膀掠过生活的瞬间。
6月，中部大佩德罗冈山林大火的消息，让葡萄牙突然引发全世界的注意。
我知道，如果有下一个新闻，内容必定是火势得到控制，最后清理出多少名死者，还在寻找多少名失踪者，葡萄牙政府决定进行何种规格的哀悼。
再下一个世界新闻，应该不会发生在葡萄牙。
所以我会继续留在那里，我的关注，我的眼睛。
大佩德罗冈风景
火灾后的大佩德罗冈
火苗会一直跳动在我的心。
火灾的消息令人难过。葡萄牙之火却从不灼伤我。
没有火，就没有葡萄牙，更没有我对葡萄牙的喜爱，葡萄牙是平缓流动的生活，是从不熄灭的生死之火。
在地中海国家生活过的人，大抵都会明白走在夏日枯黄的草叶上是怎样的感受。
就像踩着一堆随时可以点燃的火柴。没有夏花之绚烂，只有夏夜的静美。
一年前，我从里斯本出发，穿过枯黄的原野，下午时分抵达阿伦特茹地区，葡萄牙著名的“火炉之地”，我立即对当地驰名的黑猪肉失去兴趣。我想，如果不赶紧把自己扔进泳池，很快会有人把我端上桌子。
阿伦特茹城市埃武拉的“人骨教堂”，时刻告诫生命之脆弱
傍晚，风来了。
该是来自大西洋。
风把人吹进古城幽静宁谧的巷道，吹到教堂的白墙外，吹到露天的餐桌旁，吹到盛在小土罐里的黑猪肉面前，吹进爱意漫溢的拥抱里。
阿伦特茹黑猪肉
上述每个瞬间，火柴和柴禾始终在身边，火灾随时可能发生，地狱之门在宁静生活的某个角落突然敞开。
如果我是一个拍摄末日主题的电影导演，我可以在葡萄牙中部任何一个山林小镇的广场露天餐桌旁架好摄像头，然后，下午咖啡和蛋挞，傍晚甜酒和小吃，入夜烤鱼配米饭、沙拉和薯条。
唯一，是无法确保自己能跑掉。大佩德罗冈的遇难者，不少人死在逃生路上。
葡萄牙的平和里有一种深刻的悲观主义。在小国，肉眼更容易见证生活的脆弱。总有一种力量反复现身，摧毁葡萄牙人对自己国家增长的乐观。
加泰罗尼亚《先锋报》写道，大佩德罗冈一场火，烧掉了去年夏天至今3件事情带给葡萄牙人的荣耀感：C罗和队友们夺得欧洲杯，安东尼奥·古特雷斯当选联合国秘书长，患有心脏疾病的歌手索布拉尔代表葡萄牙赢得2017欧洲歌唱大赛冠军。
1个月前，一些媒体报道索布拉尔夺冠，曾不约而同地写：燃烧生命。
葡萄牙就像一个带着心脏疾病去深情歌唱的艺人。平和出自悲观，出自对逃生的放弃。有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如果生命在转瞬间就能化作焦炭？根据美国宇航局数据，2016年欧盟国家被火灾摧毁的土地，超过50%的面积属于葡萄牙，总面积9万平方公里的小国。
索布拉尔赢得2017欧洲歌唱大赛冠军，葡萄牙参赛半世纪以来首冠
麦当娜准备为足球迁居葡萄牙了！世界足坛又多了一条花边新闻，或许比皮克恋上夏奇拉还更出人意料。
麦当娜11岁的养子通过了葡萄牙足球豪门本菲卡试训，被视为一颗颇具天才的新星。为此，麦姐立即在里斯本买下一栋价值650万美元的别墅，准备去葡萄牙首都居住。
她是否知道？——有地震专家刚刚才说，里斯本的情况就像意大利的阿玛特里切，随时可能再发生摧毁性的大地震。
身穿本菲卡球衣的麦当娜和她来自马拉维的养子邦达
里斯本的历史就是地震和火灾。
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是欧洲近代最悲惨的自然灾害记录之一。地震、海啸和持续5天的大火夺走9万条人命（里斯本当时的人口约27万），85%的建筑物被毁。
我们今天看到的里斯本古城拥有较为规整的几何线条，恰是因为它建于废墟之上。
那场地震对欧洲人文主义的冲击，堪比20世纪的纳粹大屠杀。狄奥多·阿多诺写过，“里斯本大地震治好了伏尔泰从莱布尼茨那里染上的神义论顽疾。”
记述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的铜雕，地震，海啸，火灾接踵而至
1988年8月，毁灭性火灾又一次发生。这次发生在最为市中心的希亚多区，卡尔莫街和加雷特街的交界处，距离诗人佩索阿昔日时常造访的巴西女人咖啡馆只有几步之遥。
大火摧毁了整整18栋古建筑，像是给里斯本的心脏留下一个永久的疤痕。然而，10多年后，在建筑师阿尔法罗∙西扎·维埃拉精心指导下，这里的外观已恢复如初，甚至成为里斯本房价最贵的区域之一。
1988年里斯本希亚多古城区大火
我提供上面的往事，不是为了让读者记住。
哦，有多少专栏作家希望自己闺蜜的情史也被广大受众记住？我不是专栏作家，我没有“某友”和“闺蜜”。
我有什么？我也不知道，而且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什么不想有。
我不想拥有机器制造的集体记忆。今天的世界里，所有语言都在开动机器，试图让全世界分担本国经历的大小悲剧。这场较力中，一个大国经历的小悲剧，篇幅总是会超过一个小国经历的大悲剧。
我关注和喜欢葡萄牙，却不因为站队小国和弱者，而在于伊比利亚语言里尚未把记忆完整地装入历史机器。
每次站在葡萄牙的土地上，我都在自问，我知道脚下这片土地的脆弱，但内心那种无法抑制的轻快和愉悦到底从何而来？
多年后或许找到了答案。
如果我曾听信有一种力量总是令人热泪盈眶，现在我更确定有一种阳光可以让人轻逸地遗忘。
葡萄牙不是被世界遗忘，它本身就是遗忘，一切在这里都可以成为超现实电影的基本元素：阳光，海，诗人，地震，火，记忆……遗忘。
地震、海啸、火灾，好像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阻止我内心反复冒出的念头：未来我要去葡萄牙居住，哪怕仅仅是短暂的一两年。这世界想让我记住的事情太多了，想告诉我的恐惧太多，向火而生即是藐视恐惧，即是拥抱遗忘。
Like a virgin.
Carpe diem. 活在当下。
（作者：王勤伯 来源：第三者NOWHERE）
责编：李瑞辰
